上篇 教理
天台思想的一念三千
本文是我於去(一九七一)年讀博士課程第一年中的一篇日文的研究報告,在此之前,我也不是研究天台宗的專家,故就本文的內容而言,學術思想史的整理介紹,多係依據近代日本佛教學者們的已有成果,唯其對於中國的佛教界而說,尚是新鮮的東西,所以把它譯成中文。提供並就正於《內明》雜誌的編者和讀者。
一、天台思想的傳承
不用說,天台思想是由天台宗的創祖智顗(西元五三八─五九七年)的發明而來。但是,天台宗既屬於佛教的一大學派,便不能沒有來自印度佛教的根據。此在智者大師本人,並未加以說明。然在做為其學派傳承者的弟子們,這卻是一樁大事。天台門下的最大功臣,是灌頂(西元五六一─六三二年),因此,在他為天台大師筆錄的《摩訶止觀》的開頭寫序,即提起了天台學派的傳承系統。他所提示的,有兩個線索:一是依據《付法藏因緣傳》,從釋迦付法摩訶迦葉為初祖,經阿難、商那和修,而至師子比丘,共二十三代祖師。唯此和智者大師之間的關係,尚不夠明確,故其接著又舉出了第二個系統,以龍樹為其高祖,其下依次是北齊的慧文、南嶽的慧思(西元五一五─五七七年),而到智者大師,共為四人1。
此到天台六祖,荊溪湛然(西元七一一─七八二年)所寫《止觀輔行傳弘決》之中,即將前者的二十三祖,稱為金口祖承,後者的四祖,名為今師祖承。這兩大系統的前者,是印度的傳承,龍樹即是其中的第十三代祖師;後者是由印度而開出了中國的天台,龍樹又成了中國天台學派的高祖,故在天台宗而言,對此兩個系統,無不尊重。至於中國的慧文和印度的龍樹之間,如何連結起來,那就無從追索了。
事實上,這種法脈相承的觀念,雖受傳統的佛教,特別是禪宗及天台宗之所重視,卻是未必可靠的,若照「依法不依人」的原則而言,也是不必要的。其中尤以《付法藏因緣傳》這部書的真實性,亦頗有疑問,此在宋代契嵩的《傳法正宗論》卷上,即推定其為北魏曇曜的偽作,近代學者,則以此書是曇曜依據來自西域的吉迦夜的口述,再參考了《阿育王傳》、《大智度論》卷二的記事,以及馬鳴、龍樹、迦那提婆等的傳記,新編而成者2。
不過第二種所謂今師相承的說法,的確是可信的。我們知道,天台智顗,是南嶽慧思的門人,慧思則曾於北齊的慧文禪師處稟受禪法。因此,在禪法的基礎上,慧文、慧思、智顗,乃是一線相承的。再看慧文禪師,是依《大智度論》做為修禪的根據3,從慧思及智顗的著述之中,也可明顯地知道他們三位,均對龍樹的《大智度論》,極為重視。
另從思想的發展上看,天台的一念三千,是受自慧思的一心三觀,慧思的此一思想,是來自北齊慧文的三智一心,慧文又是淵源於《大智度論》第二十七卷的「三智實在一心中得」1。可見此一禪法為中心的三位中國祖師,之能開展成天台學派,源頭是出於印度的龍樹菩薩。
說起龍樹菩薩,他的思想的幅度,極其廣大而又高深,單就實相論的體系而言,他造了三部論書,此對中國佛教的影響之大,可謂空前絕後。這三部論書的書目是:
(一)《中論》
(二)《十二門論》
(三)《大智度論》
《中論》及《十二門論》,闡揚的是以空諦為主的實相論;《大智度論》則是闡揚以中諦為主的實相論。故在譯成漢文之後,也在中國形成了兩個學派,吉藏大師(西元五四九─六二三年)承受了空諦的實相論而成立了三論學派。北魏之際,由於道場的兼重《大智度論》而被視為四論學派的創始人,唐之吉藏,著有《三論玄義》,同為唐代人物的均正,則著了《四論玄義》。
至於天台宗,既非三論宗,亦非四論宗,而是就《大智度論》的立場推展出來的。不過,重視《大智度論》的人,早在羅什的門下,即有僧叡(西元三五五─四三九?年)的研究了。僧叡重視《大智度論》,同時也研究《法華經》。此一羅什的系統,也正是龍樹的學派所傳。故到南嶽慧思,在信仰的實踐方面,採取《般若經》立場的《大智度論》,在教理方面則以《法華經》為其中心。由此傳至智顗,便以《法華經》和《大智度論》的統合,發揮完成了天台學派。
但是,龍樹的實相論,尚是屬於論理的,到了南嶽慧思,所主張的一心三觀,已從三智一心的基礎上,又接受了地論派及攝論學派所倡如來藏緣起論的實踐觀之影響,而成了唯心論的實相論,但其尚未及於每一眾生的當下一念,此到天台大師智顗,始採用了《法華經》的十如是,《大智度論》所說的三種世間,乘以十法界,便成了眾生當下的一念之中,即具足三千世間的諸法性相,這是個人的實相論了。
然而,眾生當下的一念心,分有真妄兩面,智顗尚未論及,到了天台宗的第六代荊溪湛然,才對之做了申論。可是,這個一念心的真妄問題,竟為趙宋時代的天台家子孫,帶來了所謂山家派與山外派的四十年之論爭或七年之論爭,那就是四明知禮(西元九六○─一○二八年),站在妄心的立場而註釋湛然的《十不二門》,孤山智圓(西元九七六─一○二二年)雖也站在妄心立場,卻是唯心論者而非實相論者。雖然兩派均以自家為天台的正統,天台學派畢竟是實相論者而非唯心論者,故其結果,四明派獲勝而名為山家派,孤山派則被貶稱為山外派了。
追究其中的原因,兩方只是在觀心修道的理論上爭持不下,四明派以為修習止觀的工夫,是由觀照妄心著手的,如果直接觀照真心,真心是不動的、無相的,根本無處著手。在山外派的源清以及洪敏等的看法,一念三千的那個一念心,必然是真心,妄心為幻法,豈能具足三千世間,所以用功觀照的那個一念心,定是真心的第九識,而非如四明所說的陰妄的第六識。實際上,此也正是實相論和唯心論所持觀點的不同之處。四明是指有相及無相的一念心,源清等人則係指的真常的一念心。
天台宗本為實相論的學統,怎會引出了唯心論的派別,這是很饒趣味的問題。其癥結是出於《大乘起信論》的思想,《大乘起信論》這部書,是唯心論系的重要典籍,因為和實相論不同,故在近代的日本學者,多以南嶽慧思的《大乘止觀法門》是採取《大乘起信論》的立場,推定不是出於慧思的著述4。可是智者大師本人,也在他親撰的《小止觀》中,引用了《大乘起信論》的文字。唯其從智顗的全般思想中考察起來,他並未重視《大乘起信論》的思想體系,乃係事實。因此,在現代的日本學者,例如關口真大博士,於其所著《天台小止觀之研究》之中,提出新的證據,證明《小止觀》亦非智顗親筆所撰,乃是由其弟子淨辨的筆受,他的根據是藏於東京上野寬永寺的《略明開矇初學坐禪止觀要門》的一部抄寫本,以其內容對照,即是《小止觀》,而其卻以「天台山智顗禪師說.齊國沙門淨辨私記」來表明其成立的過程。在這淨辨私記本的《小止觀》中,卻沒有發現引用《大乘起信論》的字樣可徵,智者大師可能從未涉及《大乘起信論》的問題5。
不過,在一般流通本《小止觀》的〈正修行第六〉之中,確有引用《大乘起信論》的依據:「《起信論》云,若心馳散,即當攝來,住於正念,是正念者,當知唯心,無外境界,即復此心,亦無自相,念念不可得。」6故到六祖荊溪大師,便對《大乘起信論》重視起來,他將《大乘起信論義記》7的真如不變隨緣說,引進了天台學的範圍,他本是為了解說上的便利而加以引用,但卻帶來了唯心論的傾向。他在其所著的《金錍論》中,述及有情非情皆有佛性之時,亦顯示了唯心論的色彩,到了趙宋天台的山外諸家,乃是本著他的這一傾向的繼續強化發展而來。
雖然趙宋時代的山家派和山外派,都因荊溪大師重視《大乘起信論》而均熱心研究,但以山家派主張《大乘起信論》是屬於別圓二教,山外派則以《大乘起信論》唯屬圓教。因此,山家派仍未脫離天台的本位,亦可說是荊溪的本位,山外派則乾脆離開本位的實相論而成了天台宗的唯心論派。故也可說,趙宋時代的山家山外之爭,為實相論和唯心論的爭執。
趙宋以後的中國天台宗,即趨於衰微,直到明末清初的蕅益大師智旭(西元一五九九─一六五五年),起來為天台學派的思想,做了全盤性的統一,他不但統一了天台學,而是以天台思想為背景,融合了中國佛教的各大宗派,向來的天台宗學者,對於唯識思想是不能相融的,智旭卻以天台立場,接受了唯識學的調和,當然,對於禪、淨、律宗以及華嚴的融通,更不用說了。此後的天台宗,除了演述古說之外,便沒有另創新說的思想家了。自然,依歷史的時間而言,有創發能力的大思想家,也不是經常可得而見的。
《大正藏》四十六.一頁上─中。
望月氏《佛教大辭典》四四九四頁上。
安藤俊雄氏《天台学——根本思想とその展開》十一頁。
有關此一問題,筆者已在拙作《大乘止觀法門之研究》一書的第二章第三節,做了詳論。中譯本已於《海潮音》月刊連載發表,不妨參考五十二卷十月號,十一─十四頁。
關口真大氏《天台小止觀之研究》六十八頁。
《大正藏》四十六.四六七頁上。但據《天台小止觀之研究》一七四至一七五頁的諸本對照,在此所引《大乘起信論》的前後計二百三十六字,於「日光山輪王寺天海藏古鈔本」、「上野寬永寺藏寫本」的《小止觀》,以及《圓覺經道場修證儀》的所引,均未發現。
《大正藏》四十四.二四○頁,唐法藏撰。
二、天台思想的一念三千
由於上節的介紹,我們已知道,天台思想的形成,是經龍樹、慧文、慧思、智顗而產生了一念三千的理論。在智者大師的三大部之中,以《摩訶止觀》出現得最遲,如說《摩訶止觀》是智者大師晚年最成熟的集大成的論書,一念三千的理論,也是到了《摩訶止觀》之中,才被發揮出來。到後來,天台學派中的主流思想的演變,也以一念三千為其中心。所以,一念三千的思想,和三諦三觀的思想,同為天台教學之中教觀二門的中心教義,也是天台教義的兩大特色。對於三諦三觀的問題,本文之中,暫時不加討論,且待之於另外介紹。本文所關心的,是一念三千的問題。
所謂一念三千,即是在當下的一念之中,具足三千世間的諸法性相之意。這是智者大師的究竟極說,也是做為天台十乘觀法之體的觀不思議境的內容。因在天台的思想,不論三性之有漏與無漏,介爾之一心,即具三千世間的迷悟諸法而無欠缺。此在《摩訶止觀》卷五上,有如下的一段說明:「夫一心具十法界,一法界又具十法界、百法界。一界具三十種世間,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。此三千在一念心。若無心而已,介爾有心,即具三千。亦不言一心在前,一切法在後;亦不言一切法在前,一心在後。」1
這就是說,檢點考察吾人於日夜所起的一念心,必屬於十法界中的某一法界:若與殺生等的瞋恚相應,是為地獄界;若與貪欲相應,是為餓鬼界;若與愚癡相應,是為畜生界;若與我慢勝他相應,是為阿修羅界;若與人倫的道德律相應,是為人間界;若與欲界、色界、無色界等的禪定相應,是為天上界;若與四聖諦之理相應,是為聲聞界;若與十二因緣觀相應,是為緣覺界;若與淨佛國土成就眾生的願行相應,是為菩薩界;若與真如法界相應,即為佛界。所以說,不論你是否已在三惡道中,或者是否已經解脫,只要一念與某界相應,此心即在某界,佛果的聖者,雖斷修惡,仍可以為了度生的悲願而不斷性惡;惡道眾生雖因沒有修善而處於惡境,但仍不斷性善,若能一念與佛道相應,此念即是佛界。這是天台宗的獨特思想。所以,若不理解一念三千,便無從理解天台思想的性具和性惡之說。
這是說,眾生的一念心,既屬於當下所處的某一界,但此一念心亦不與一切諸法之間,不相連接,而是本無隔絕,互具互融的。因其不是單獨孤立的,故在一界,必具十界;同時,於此所具的十界,又各具十界,以十乘十,便成了百界。再以此百界的每一界,均具足《法華經.方便品》所示的十如是——如是相、如是性、如是體、如是力、如是作、如是因、如是緣、如是果、如是報、如是本末究竟等,即成了千如,合稱之謂百界千如。至於三千,乃是根據《摩訶止觀》卷五所謂「三種世間,一者五陰世間,二者眾生世間,三者國土世間」的三種世間,配屬於百界的千如,每一如均具有三種世間,所以構成了三千世間的理念。這三種世間,即是空間和時間的總體,也包羅了眾生的正報和依報的全部。五陰世間,是構成十界的共通要素,它是眾生身心的差別現象。眾生世間,是眾生所持正報的差別相。國土世間,是眾生所感依報的差別相。總括起來,將十界乃至百界的所有差別相,便稱為三千世間。此三千世間,不在別處,而是具足在吾人日夜所起的一念心中,故稱為一念三千。不過,三千之數乃是理論上用以組織和說明的概念,實際上也不必呆板地限定三千之數,故而六祖荊溪湛然曾說:「三千者無盡之異名也。」2即是說,三千之數,乃是用作表示「無盡」差別相的一種象徵性的解釋法而已。
並且,此一念既不在三千之後,也不在三千之前,三千也不在一念之前或一念之後。若謂由一心而生三千,便墮於縱過;若謂三千於一時具於一心,又墮於橫過,當離縱橫並別之過,唯是一念即三千,三千即一念。因其既不是二物相合之即,也不是背面相翻之即,乃是當體全是之即。三千無盡之諸法,全在吾人的剎那一念心,即空、即假、即中。五陰之身和所依的國土,也和此一念心相同。因此,六祖荊溪湛然,在其《止觀輔行傳弘決》卷五之三,說了惡國土的十如、善國土的十如、無漏國土的十如、佛菩薩國土的十如,並謂:「土雖差別,不異寂光。寂光雖寂,不異諸土。」2
由於三千諸法在於剎那一念,便構成了三諦圓融的理念,也就是說,當在成道之時,此一本有之理,即能以一身一念而周遍法界,顯現三千即空之德,便成般若;顯現三千即假之德,便成解脫;顯現三千即中之德,便成法身。也就是開示悟入三德之祕藏了。
已如前述,一念三千之說,乃是智者大師晚年的思想結晶,唯到《摩訶止觀》,方始開演出來,在此之先完成的《法華玄義》卷二上,以及《法華文句》卷二上等處,雖已論及十界十如的互具互融,但尚未及三千之說。此在荊溪湛然的《止觀輔行傳弘決》卷五之三,也做了如下的論述:「大師於覺意三昧,觀心食法,及誦經法、《小止觀》等,諸心觀文,但以自他等觀,推於三假,並未云一念三千具足。乃至《觀心論》中,亦祇以三十六問,責於四心,亦不涉於一念三千。唯四念處中,略云觀心十界而已。故至止觀,正明觀法,並以三千而為指南,乃是終窮究竟極說。」3
這是湛然大師對於智者大師,在觀心思想體系上的發展過程,所做的源流追索。但是,智者大師,何以在晚年之際發現了這麼一個重要的思想呢?這恐怕與《華嚴經》有著極大的關聯。甚至可說,他在《摩訶止觀》所示十乘觀法的第一觀不思議境,述及的一念三千,已很明顯地表露著,是依照《華嚴經》而自行組織成功的。他說:「不可思議境者,如《華嚴》云,心如工畫師,造種種五陰,一切世間中,莫不從心造。」4
可見,智者大師的一念三千思想,固然有其十界十如,互具互融的先驅思想,為之前導,也有龍樹、慧文、慧思等先輩思想的引發,然其對之組合而成一貫的一念三千之說,不能不說是以《華嚴經》〈唯心偈〉為其主導了。這是根據晉譯《華嚴經》卷十〈夜摩天宮菩薩說偈品〉所說:「心如工畫師,畫種種五陰,一切世界中,無法而不造,如心佛亦爾,如佛眾生然,心佛及眾生,是三無差別。」這個〈唯心偈〉,曾被智顗再三地引用。依照智顗對於此偈的理解來看,其中所說的佛,是佛界,眾生是除佛之外的其餘九界,而此眾生及佛的十法界,即為一心之所造作,所以產生了一念即具法界的思想。又以心、佛、眾生,三無差別(晉譯六十卷《華嚴經》卷十如來林菩薩說偈「心佛及眾生,是三無差別」〔《大正藏》九.四六五頁下〕),故而產生了十界具於一界的思想。再以《法華經》的十如相乘,便唱出了一念三千的教義。
其實,這個天台思想,純粹是中國的產物,即以《法華經》的十如是而言,在已發現的梵文本中,並沒有十如之說。假如漢譯本的十如是,係出於異本敷衍的話,便無法構成千如之說,充其量只可形成一念三百之說了。
但是,智者大師,能發前人之所未發,釋迦世尊也曾表示,他所已說之法如手中葉,他所未說之法,如林中葉。智顗既係依據經論,組織而成的特異法門,自亦宜予尊敬,如同佛說,所以代表天台教學的三諦圓融、十界互具、百界千如,以及最後的一念三千等說,自古即受到學者們的重視。尤其不易的是,這是一套先後一貫、相互關聯的哲學性的體系化的學術思想,雖個別自成單元,但卻基於同一個原理,形成了天台宗的十界互具、百界千如、一念三千的法界觀。
再予以追索的話,十界之說,是依據《華嚴經.十地品》而來。所謂十界互具,即是從地獄界乃至佛界的每一界中,無不同時具足其他的九界,十界雖然各別有其界限,但也同時內具十界的全體,自成一個內在的小宇宙。由於十界各各有其互具的關係,故成為百界,再由百界千如的宇宙,開為一念三千的宇宙;在一念心中,即其全體的法界。
若照日人安藤俊雄博士的看法,也說此一思想和《華嚴經》有關,但他是說,智者大師借用了《華嚴經》第三會忉利天宮會(十住會)的〈初發心菩薩功德品〉而來5。因在該會的經文之中,闡說在無論怎麼微細的一物之中,即具無限廣大的世界,一念之中,當然也具一切了,《華嚴經》的教說,是在說示初發心菩薩的功德,而此被智顗借用之後,即成了《摩訶止觀》之中名為一念三千的不思議境之內容6。這一推論,乃為一念三千之說,找到了《華嚴經》背景的另一個根據。
然而,又有一位現在的日本學者佐藤哲英博士,竟把一念三千之說,疑為非出於智者大師本人所說,而是《摩訶止觀》的筆受者灌頂章安的思想。他的理由是,另有一部《觀心論》,為智顗入寂之前,最後所授,灌頂對於此書,著有五卷的《觀心論疏》,加以註釋,其中引用《摩訶止觀》之處極多,雖亦強調了十界百如和百界千如,竟然未有一言半句涉及一念三千。佐藤氏因此提出疑問,認為智者大師於隋文帝開皇十四年(西元五九四年)在玉泉寺講說《摩訶止觀》之際,可能尚未及於一念三千之說7。
假如說《觀心論疏》所依用的《摩訶止觀》,是其原初的型態,想其尚未完成一念三千之說,因此,與其說一念三千是出於智顗的講說,倒不如說一念三千的完成,是出於灌頂章安的功績了8。章安在對《摩訶止觀》的整理修治的過程中,以自己的思惟,完成了一念三千之說;到了六祖荊溪湛然,盛講《摩訶止觀》,在天台學徒之間,引起了深遠的關心,乃至使此一念三千和三諦三觀,形成了天台學派的中心教義,而加以研究9。
這種疑問和推論,當然是學術精神的表現,既有人提出問題,即應注意考察,若能提出反證,將之推翻,便可使得這一思想,更加出色,即使不能提出反證,縱然被公認為灌頂的功績,也無損於智者大師的偉大,更不會影響到一念三千說的價值。
其實,縱然《摩訶止觀》的一念三千,是出於章安的功績,在《法華玄義》卷二上,智者大師解釋妙法二字的條下,說明《華嚴經》的遊心法界之文時,已經有了如下的思想:「又遊心法界者,觀根塵相對,一念心起,於十界中,必屬一界。若屬一界,即具百界千法。於一念中,悉皆備足。此心幻師,於一日夜,常造種種眾生、種種五陰、種種國土。所謂地獄假實國土,乃至佛界假實國土,行人當自選擇,何道可從。」10
照這一段文字看來,一念三千之名,雖未見於《摩訶止觀》以前的天台著述,它的內容,可說已在《法華玄義》中表現出來,因在其中已經述及十界、百界、千如、一念、三種世間了,何以要待灌頂章安來為之完成呢?
總之,一念三千思想,是智者大師晚年的作品,乃是對於一心三觀的思想,更進一步地圓熟11,此一思想,也就成了天台學派思想史中心:由智顗向上推溯,它是最終的結果;由智顗向下演變,它是活水的源頭。
《大正藏》四十六.五十四頁上。
《大正藏》四十六.二九五頁下。
同上,二九六頁上。
《摩訶止觀》卷五上,《大正藏》四十六.五十二頁下。
安藤俊雄氏《天台学——根本思想とその展開》一五三頁。
同上,一五六─一五七頁。
佐藤哲英氏《天台大師之研究》三九○─三九一頁。
同上,四○○、六八二頁。
同上,七三三頁。
《大正藏》三十三.六九六頁上。
關口真大氏《天台止觀之研究》一三六─一三七、一四○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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