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緣是否就是業力?
美國華盛頓「宗教新聞社」(Religion News Service)針對新近出版的聖嚴法師英文傳記Footprints in the Snow一書邀約聖嚴法師專訪,後以法師人在臺灣,且訪談需經翻譯,故改由新聞社提出訪題,交法師的英文翻譯李世娟女士越洋視訊訪問法師,再提供英文書面回答,供該社新書推薦參考。
問:您在書中提到:禪的修行與信仰是可以分開的,請加以說明。
聖嚴法師(以下簡稱「師」):禪修,主要是把心安住在某一種方法之上,這個方法不一定是祈禱,不一定來自信仰的信心。
比如中國禪宗的臨濟宗,以參話頭為方法,參「我是誰?」、「本來面目是誰?」這跟信心或者宗教沒有一定關係;此外,曹洞宗的默照禪也主張把心安定在一種方法上,這個方法是沒有方法的方法,也就是把自己的心,安住在一個念頭上或者一個境界之上,比如安住於空、安住於實相、安住於現在當下的一個念頭。這些都是禪修用的方法,並非一般宗教的祈禱。
一般宗教的祈禱,則需要有一個對象。比如西方的基督教,以神為祈禱的對象,也以神為祈禱的回應者,如果沒有祈禱的對象及回應者,恐怕使不上力。中國禪宗用的話頭和默照這種方法,則只有方法的使用,沒有一定信仰的對象。至於使用的方法算不算對象?不算,而是用了方法以後,你的心自然而然安定下來,而使煩惱漸漸化解,智慧漸漸生起,這是禪修方法的功能,與信仰沒有一定的關係。
問:您的一生歷經重重險阻艱難,您如何找到支撐下去的力量?
師:我並沒有找到什麼力量來支持我克服困難,而是當我遇到困難,我相信我會克服這些困難,繼續往前走。繼續往前走的時候,我也並不認為心外另有一個神,而是相信我自己修行的方法,可以幫助我走出這些困難。
為什麼?因為困難本身是不存在的,困難的存在,主要在於人的心理作用。一個人如果沒有信心,膽怯、害怕,沒有信心往前走,才是真正的困難。做任何一樣事、走任何一條路,只要我們自己有信心,自信心就能夠幫助我們度過一切困難。比如走一條橋,這條橋很危險,如果一開始你就認定大概過不了吧,結果一定是過不了。而如果你知道橋很危險,但你還是有信心,靠著你的方法、信心和知能,雖然危險,還是試著走過去,那麼一定可以度過難關。只要用心、有毅力,沒有任何的困難是無法克服的。所謂用心是我知道應該如何做法,毅力則是一次又一次嘗試,克服困難往前走,不用擔心,也不必害怕,更不要讓自己的心阻礙了自己。
所以,我在山裡閉關也好,在森林也好,在任何一個時間地點,即使我獨自一人,我也不覺得孤單,而感到佛菩薩和眾生是跟我在一起的。比如我在閉關時,曾遇到一些古怪的事,但我相信那只是一種幻覺,並不是真有什麼魔境、麻煩的狀況出現,而就是自己心裡的幻境。這麼一想以後,幻境與魔境就會馬上消失。當幻境、魔境消失以後,就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常、自然的景況,並沒有說在自然現象之外,還有些什麼古怪的東西。如果這層心理障礙去除了,也就沒有什麼好擔心了。
問:佛教講的「因緣」,是否就是業力?或者運氣、巧合呢?
師:因緣,不一定是巧合,也不一定是業力,而是有了基礎,再加上機會的把握。
所謂基礎,是基礎的學習、基礎的訓練、基礎的認識和基礎的知識,機會則指外在的一種動能或者力量。本來我們沒有經歷過的、未曾聽聞的事,因為我們有某一種「基礎」,便對某一種學問、某一類狀況,產生比較特別的反應。因此同樣的一樁事、同樣的一種狀況,其他人遇上了不一定產生功能,而在我們接觸以後,就可能產生一些功能。
因此,講因緣要有兩個要素:一個是基礎,一個是機會。自己有了基礎,等到機會來的時候努力去促成;或者本來要產生的事,經過我們的努力,讓它消失而不發生,就叫作緣起緣滅。這便是為什麼在這個地球上,有的事在你身上可以發生,在我身上大概不發生;有的事在我身上發生,而在你身上、在你眼前、在你的經驗中可能不發生。原因是每個人各有因緣,便有不同的結果。
至於業力,有的人把它當成是一種迷信、一種奇怪的思想,實際上,業力是我們從前做過的事、想過的念頭、說過的話而構成一種力量,由於這股力量,有的人會產生結果,有的人不會產生結果。
有的人過去講過的話、做過的事,並沒有產生什麼結果,但是有的人,說過的話或者做過的事則有結果。為什麼?凡是產生結果的,就是業的力量比較強,並且自己非常重視它,又加強它,使業力愈增愈強,就可能促成一些現象或者一些事情發生。如果業力能量比較弱的,就算講了、做了,可是並沒有在乎它,也沒有繼續去發動它、加強它,那麼這股力量慢慢就不見了。所以,有的人業力現前,有的人業力不現前。
問:不打坐,有沒有可能開悟?
師:不打坐,也有可能開悟的。中國禪宗史上,有打坐幾十年而不開悟的記錄,也有不打坐,就因為聽到幾句禪語便開悟的例子。這是因人而異。
不打坐而開悟的人,他們平常的心思非常明淨,心思很安定,並不雜亂,因此只要聽到一句話,或者看到一個現象,就可能心光一閃,智慧出現。心光一閃,煩惱消失,而智慧現前,就是開悟。
有的人打坐了幾十年,在幾十年間偶爾一次,或者在某一個時間,心裡的煩惱突然間頓斷,本來很混亂的心一下子變得明淨,當明淨心出現,而煩惱心消失,此時悟境就會出現。至於悟境出現之前與之後,有什麼不同?有很大的不同。沒有出現悟境之前,頭腦裡所反應的都是世間俗事,都是雜亂心想到的事;悟境出現以後,煩惱心斷了,這時的心境沒有煩惱,只有非常明朗的智慧,便是「明心見性」,就像夜空突然間亮了,只有月亮和星星,沒有遮雲。沒有煩惱而只有明朗的智慧,便是開悟。
所以開悟這件事,有的人需要打坐,有的人不需要打坐。至於不打坐而開悟的例子雖然有,但是不多。比如中國禪宗史上曹洞宗的曹山本寂禪師,他就是沒有打坐的,另外六祖惠能他也沒有打坐,他原來是一個砍柴的樵夫,因為聽到《金剛經》句偈而當下開悟。許多的人都希望不打坐就能開悟,也有些人真的不需要打坐就開悟了,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。
問:在美國有很多日本禪師認為「只管打坐就好」,理論並不重要。您認為呢?
師:對一個修行人來講,只要好好用功,懂得多少佛學並不緊要的這種說法,我並不反對,中國的禪師也都是這麼主張的。為什麼?因為只管修行,一味地修行,能使得我們的雜念愈來愈少,而頭腦愈來愈清淨。
佛學的理論,則是用頭腦去思考、思辨或者分析所成的學問,但是無法真正見到智慧,只能夠分析判斷問題,不能夠直接開悟見性。因此,主張修行而不重理論的說法是很正常的。我在日本留學時期,有一個教授在我完成博士學位之時,他講:「你這是用頭腦得到的學問,不是真正的智慧。真正的智慧無法從研究而得,而要直接去問話頭,用方法;從話頭得的答案是智慧,從書本得的答案是煩惱。」他的講法我能夠接受,我也主張佛學與修行是兩回事,前者是用頭腦思索,建立學問;後者是把頭腦放空,把頭腦裡邊的一切雜念粉碎、不讓雜念起伏,才可能見到智慧。
但是,如果是為了佛法的傳播,或者把禪法介紹、推廣給人,理論還是需要的。不懂禪的理論,很可能引來禪師無知的批評;如果專講禪學,而缺乏實際禪的修行、禪的體驗,離真正的禪還是很遠,根本看不到底,也看不到邊。用學問知識來探究禪,並不是真正的禪,反而成為一種障礙。但是,如果要把禪法傳播出去,乃至傳給後世,還是需要文字的傳播。
因此,在中國佛教史上,禪宗雖然主張不立文字,但是禪宗留下的文字,卻比其他宗派都多,便是為了說明什麼是禪?因為不用文字,而要說明。其實不用文字,根本不必說明,如何不必說明呢?那就是用方法去參。因此,禪宗一次一次地介紹,一次一次地說明不要通過文字,直接就去參話頭,直接就用默照禪。如此苦口婆心地講不要用文字,即是「心行處滅,言語道斷」,如果還要用文字解釋、用心思去商量,那麼距離禪法是很遠的,不可能接收到禪悟的心。也因此,不論是日本禪或是中國禪宗,都主張不借文字。「心行處滅,言語道斷」,全副身心來參無字公案,才是最可靠的。
問:您在書中提到,禪可為西方人士帶來好處,怎麼說呢?
師:如果西方人沒有接受禪的觀念和方法是一種損失,這就像是一種生活的技巧、一種生活的本領,我們學了以後對自己是一種方便和利益,如果不去學,會是我們的損失。
中國的禪宗祖師都講,禪本身並沒有什麼,它是每個人都具有的。在西方社會的每一個人,也是本來具有。因為禪不是一種知識,不是一種學問,而是一種悟性,是從自己內心中透露出來的一種智慧的光明。它並不一定要學習,但必須要有人來告訴你有這個東西,讓你去探索、去找尋,這樣的時候,這一份功德和利益你就可以得到。因此,禪法如果不傳到西方,或者西方人沒有學習禪法,乃是一種損失。
問:為什麼您認為佛教徒不應該參與政治?
師:這跟佛教的傳統有關。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佛,他以王子身分而出家,既然已經出家,已從政治環境脫離,就不要再去碰觸政治的環境。
政治是社會人所需要的,但是對修行人來講,最好是不碰政治。一旦碰了政治,就會有很多是非,等於又回到世俗之中,攪入了世俗糾葛,這對修行是有妨礙的。
但是,佛教並不否定政治,也不反對政治,而是說做為一個修行人,最好少碰政治,否則對修行會打折扣。這點對在家修行與出家修行都是相同的,涉入政治,而要談深入修行,會比較困難。
問:聽說您拒絕換腎,為什麼?
師:如果現在我還只有六十歲,我會願意接受,但是我已近八十,一個有用的腎用在我身上,還能用多久?如果把有用的腎捐給年輕人,可發揮的功能大一些。所以我覺得不需要浪費一個有用的腎在我身上,只發揮一些功能,效用並不高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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