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法鼓全集》第八輯 生活佛法類|08-05 台灣，加油|第三篇　永不放棄

還擁有生命就應滿足感恩

「當我們什麼都失去的時候，你還有一口呼吸，表示你還非常富有，還擁有生命，就應該滿足、感恩……。」集集大地震後，災區滿目瘡痍、百廢待舉，房子三、五年就可以蓋好，但是災民心中的創痛，可能十年、二十年，甚至一輩子都無法癒合。

法鼓山精神領袖——聖嚴法師，在九二一大地震後，風塵僕僕，南北往來奔波於災區之間，前前後後南下四次，法師除了撫慰流離失所的災民，更為往生者誦經超度，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。從新莊「博士的家」，到臺中縣東勢，再到南投縣埔里等，災區中隨處可見聖嚴法師的蹤影。

聖嚴法師親眼目睹災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，心中滿懷愧疚，聖嚴法師說，應該做的事太多，他能做的事卻又太少了，因此抱著贖罪的心情，繼續他一站又一站的行程。

所有罹難者及其家屬　代替全體臺灣同胞受苦……

災民和臺灣該如何走出災變陰霾？聖嚴法師接受本報專訪時特別開示，災民們要能「面對創痛」、「接受創痛」、「處理創痛」並且要「放下創痛」。

聖嚴法師說，所有罹難者及其家屬都是我們的老師，可以稱為「菩薩」，因為他們代替了臺灣二千二百萬同胞受苦、受災、受難，他們現身說法，做為一個以生命為代價的教材。罹難者犧牲生命慘痛的代價，拯救了我們活著的人，也拯救了我們下一代。如果說，這次災難中，臺灣社會得到了重生的新活力，這便是罹難者付出代價所賜予的，因此我們要對所有罹難者抱持一顆感恩的心。以下是訪談摘要：

問：法師，能否請您談談這次集集大地震後，您走訪災區的心得？

聖嚴法師：我感到十分地慚愧，因為災後應該做的事太多了，而我所能做的卻又太少了，因此我是抱著贖罪的心情走訪災區。我所能做的就是慰問罹難者的家屬，為無家可歸、流離失所的倖免者安慰勉勵，同時超度不幸在震災中喪生的罹難者亡魂。

九二一當天一大早，當我趕到新莊「博士的家」時，看到一個又一個焦急等待的家屬，心中萬般不忍，只有盡一切所能去安撫他們，為他們祈福、助念，求菩薩保佑尚未挖掘出來的災民。隨後我轉往省立臺北醫院，希望能為傷者打氣、加油，希望他們能堅強意志，接受痛苦，才能早日痊癒。

第二天，我南下前往豐原的衛生署臺中醫院，醫院的裡裡外外到處都是罹難者的遺體，救護車還不停地將遺體送進來，醫院空地上還有數個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，做為暫時停放遺體之用。我發覺罹難者家屬只有少數人哭泣，其餘的沒有表情、沒有眼淚，悲傷痛苦到已有一些僵化、枯槁，完全是一副副絕望的面容。

我知道這是他們深沉哀傷到了極點，眼淚早已流乾，再也哭不出來了，我只能念佛，幫他們緩和悲傷的情緒。當我來到加護病房時，看到一個十六歲少女，正在跟死神搏鬥，心中有更多的不忍。

原來她從瓦礫堆中被搶救出來時，已經在死亡邊緣掙扎，不過醫院不放棄希望，終於將少女從鬼門關給救了回來，看到在旁心急如焚、苦苦守候的母親，我探詢後知道，這位母親已失去了丈夫及另一個小女兒，所以也求我為她這個搶救中的女兒祈禱，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。我走上前去，告訴少女：「妳的母親需要妳的照顧，妳一定會很快康復的。」希望能給她意志力、信心，也給她一個活下去的理由，不能言語的少女，竟然對我眨了眨眼，彷彿告訴我她了解母親的苦心了。

眼看傷者與死神搏鬥　心中有更多的不忍……

另外，還有一個胸部遭受嚴重擠壓的老人家，看著他躺在床上，必須仰賴幫浦和呼吸器才能維生，由於傷勢太嚴重，只要一呼吸，胸部就會十分疼痛。從老人家扭曲、緊緊皺眉的面部表情，可知道他正承受巨大的苦楚，甚至不時還想動手扯掉呼吸器，最後落得被醫護人員把他的雙手綁在病床兩側的護欄上。我安慰他說，身體的傷一定非常痛，但是不要緊張、不要掙扎，默念阿彌陀佛，心情放鬆，就會漸漸減輕痛苦，因為活下去更重要。

後來我到了臺中殯儀館，看到了一位年輕的母親，撫摸著一具冰櫃，臉龐上寫著深沉的痛楚，令我久久不能自已，一問之下方知，她痛失了六歲的愛女，她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相信和接受這個事實，並且要我透過冰櫃的孔蓋看看她的孩子，給幾句開示。我只能告訴她放下悲痛，逝者已矣，念佛最有用，願小菩薩往生佛國淨土去。

在這次救災工作中，我十分佩服、感念國軍的官兵們非常辛勞，我在東勢王朝大樓外，看到了兩夜未曾闔眼的英勇戰士們，心中覺得他們實在非常了不起，我也給他們鼓勵。不過東勢災情之慘烈，卻是令人最不忍卒睹的，看著豐勢路整條馬路上竟然沒有一處民宅完好如初，倒的倒、歪的歪，有的全垮了，只有堆堆的斷牆碎磚之中露出冰冷的鋼筋，許多人命因之喪失，也有許多人從其中脫困逃出，令人不寒而慄。

看到被迫露宿街頭的災民們，我所能做的就是為他們祈福，祈求佛菩薩保佑，千萬不要刮風、不要下雨，不要讓他們再受苦受難了。

問：宗教團體在這次救災工作中出了很多力，法鼓山也不例外，可否談談做了哪些事情？

聖嚴法師：法鼓山在九月二十一日上午九時，便透過中華電視台向政府率先拋磚引玉捐贈了五百萬元，呼籲全國各界救災。我並沒有親自指揮信徒救災，很欣慰地是，有許多法鼓山的信徒自動自發地出來擔任救災工作，更有許多自己也是災民，雖然他們沒有拉起布條，多半也沒有穿法鼓山的義工服，但是善行義舉，令人佩服，對災民也給予許多實質的幫助。

問：這次震災中，許多人顛沛流離，失去家園、親人，宗教一向是安定人心的力量，師父覺得該如何撫平罹難者家屬的傷痛，並平復倖免者的恐懼？

聖嚴法師：這次走訪災區，看到各種慘況，令人回想起我小時候，家鄉鬧水災，我曾親眼看到河裡、岸邊躺著許多的浮屍。飽受戰火洗禮的老家，每逢打過仗，就遍地生靈塗炭，家鄉城廓外護城河全是死屍。雖然，我現在對死亡不再恐懼，但是我知道這種影像會追隨著一個人一輩子，而這次震災的傷痛對這一代、甚至下一代都會帶來深遠的影響。

唯有健康的宗教信仰　才能幫助走出陰霾……

目前災後人心重建以「安心」為第一要務，因為房子重建三、五年即可，嶄新的房子很快就會取代傾圮毀壞的斷垣殘壁，但是心靈的創傷卻可能持續十、二十年，甚至一輩子。我希望災民們都能「面對創痛」、「接受創痛」、「處理創痛」，並且「放下創痛」。我知道災民心靈傷痛不是光靠心理治療就可撫平，因為精神分析可能使不上力，藥物也只能使人獲得暫時的情緒緩和，唯有健康的宗教，才能幫助災民走出陰霾。但是我所謂的宗教並不局限於佛教，只要是健康的宗教（非怪力亂神者），從其信仰、觀念、實踐的層面，就能幫助受難者，使其不再傷害自己、影響社會。在這次災難中，所有罹難者和災民都是菩薩，都是我們的老師。因為他們現身說法，做了一個以生命為代價的教材，他們代替了臺灣二千二百萬同胞受苦、受災、受難，我們應抱持感恩之心。

（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《自立晚報》要聞版刊出，鄭淑芬採訪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