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禪到底是偏有還是無?

以禪的本身而言,既不講有,也不講無,禪是離言語思想的

我們的身心世界,是「有」還是「無」?在禪宗典籍中所見的觀點,頗饒趣味,有時講有,有時講無。

例如六祖慧能初見五祖弘忍,五祖問他:「汝自何來?」他說:「嶺南。」五祖問:「欲須何事?」他說:「唯求作佛。」五祖譏諷他是嶺南的獦獠(野蠻人),沒有佛性,怎能做得了佛?他卻據理力辯:「人即有南北,佛性豈然?」這一對話,見於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三「弘忍」條,《六祖壇經》第一品也有類此記載。本來,眾生皆有佛性之說,見於《如來藏經》及《大般泥洹經》卷四、《大般涅槃經》卷八、卷二十七、《佛性論》卷一、《寶性論》卷四等。所以,禪宗修行,目的即在明白自己清淨的涅槃妙心,發見與佛同體的本源佛性。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五的「慧能」條,介紹惠能的思想時也說:「我今說法,猶如時雨,溥潤大地,汝等佛性,譬諸種子,遇茲霑洽,悉得發生。承吾旨者,決獲菩提;依吾行者,定證妙果。」從根本而言,眾生皆有「佛性」;眾生煩惱可由修行而獲智慧的「菩提」,眾生可從修行的善因,獲得解脫自在的「妙果」,這些都是講「有」。

可是,禪宗在修行的方法上,特別重視「無」字。例如菩提達摩的〈二入四行〉所講的「理入」有云:「無自他,凡聖等一,堅住不移,更不隨於言教,此即與真理冥狀;無有分別,寂然無,名之理入。」此乃謂能夠「無」執著,始得悟入「理」體。

又如《六祖壇經》的〈定慧品〉中有云:「我此法門,從上以來,先立無念為宗,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。」「無念者,於念而無念。」「無相者,於相而離相。」「無住者,……於諸法上,念念不住,即無縛也。」六祖弟子荷澤神會的〈顯宗記〉對此有所解釋:「無念念者,即念真如;無生(相)(相)者,即生實相;無住而住,常住涅槃。」此意是,無念真如,無相便為實相,無住乃是涅槃。無是無去虛妄的世法,無去了虛妄的世法,即顯真實的、不動的、普遍的、永恆的佛法。可知禪宗講「無」,只是修行的方便;至於講「有」,才是目的。唯與世間凡夫所執虛妄的有及頑空的無不同,世間所說的有,是臨時的暫有;所說的空,是一時的幻滅。禪宗的無,是對於世相的情執要無;禪宗的有,是肯定一切眾生皆具有常住不變的佛性。

因此,《六祖壇經.般若品》有云:「凡夫即佛,煩惱即菩提。前念迷即凡夫,後念悟即佛;前念著境即煩惱,後念離境即菩提。」佛性是不變的。在凡夫時,由於種種的執著,心不開明,不見佛性,故稱為煩惱;無有執著,心地清明,佛性自現,不起煩惱,故稱為菩提。所以同一佛性,由於凡聖異趣,所見亦成霄壤;在凡名煩惱,在佛即菩提。那怎麼辦呢?《六祖壇經.般若品》告訴我們說:「菩提般若之智,世人本自有之,只緣心迷,不能自悟,須假大善知識,示導見性。」凡夫愚癡,不明佛性常住,若無人開導,則殊難自悟;唯有生於無有佛法住世的時期,根器特利、特深的人,能成為獨覺或緣覺的聖者之外,一般眾生,必須由於大善知識的開示佛法,使之自信本有佛性,依法修行,自證菩提,獲得勝妙佛果。

禪宗說「無」,既是修行的方便,弘忍說嶺南人無佛性,也是接引初學者的方便。後來,六祖惠能大師的第四代孫,趙州從諗,也用了弘忍的手法。《五燈會元》卷四,有僧問趙州:「狗子還有佛性也無?」趙州曰:「無。」僧云:「上至諸佛,下至螻蟻,皆有佛性,狗子為什麼卻無?」趙州曰:「為伊有業識在。」弘忍說獦獠無佛性,目的在試探惠能對於學佛的自信心,如果不能堅信自己堪以做佛,便不能接受禪法的訓練。從諗說狗子無佛性,是為破除問者的執著,以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,此一執著,會讓人誤入倒果為因的歧途,認為眾生本來是佛,不假修行,佛性現成,所以點出「業識」兩字。既有業識,便是眾生,未見佛性;既未親見佛性,而且未聞佛性之為何物,有亦等於沒有。後來到了南宋理宗的紹定二年(西元一二二九年),佑慈寺的慧開,集佛祖機緣四十八則,名為《無門關》,第一則便是趙州狗子無佛性。較慧開略早的大慧宗杲(西元一○八九─一一六三年),也常以趙州狗子無佛性的話頭示人。元朝的中峰明本(西元一二六三─一三二三年)及明末的無異元來(西元一五七五─一六三○年)亦常以狗子無佛性或「無」字示人。7今日的日本,教用「無」字話頭的禪師,亦很普遍。「無」字話頭的參法是:「趙州為什麼說個無字?」或者乾脆問:「什麼是無?」乃至單參一個「無?」不可用理論去解釋,不得給它找答案,要它自己爆出答案來。可知用趙州的無字話頭,還是修行的方法。

四祖道信的弟子,牛頭法融的〈心銘〉之中,用到「無」字的地方特別多,例如:「本無一法,誰論熏鍊;往返無端,追尋不見。」「欲得心淨,無心用功;縱橫無照,最為微妙;知法無知,無知知要。」「至理無詮,非解非纏。」「目前無物,無物宛然。」「三世無物,無心無佛;眾生無心,依無心出。」「實無一物,妙智獨存。」「一切莫顧,安心無處;無處安心,虛明自露。」「無為無得,依無自出。」「知生無生,現前常住。」8其中所說的「無」,都是著眼於情執、取捨、分別意識的擺脫。但此無的目的,乃在於有,有「用功」、「微妙」之「知」,「宛然」的「至理」、「獨存」的「妙智」,佛性或真心的「虛明自露」及「現前常住」。可見,禪宗的「無」是手段,「有」才是目的。

另外,禪宗的「有」,絕不在自心之外,別處可求,非如外道,向心外的環境(自然)求道,或向身外的神格求道。例如大珠慧海初參馬祖道一,馬祖問曰:「來此擬須何事?」慧海說:「來求佛法。」祖曰:「自家寶藏不顧,拋家散走作什麼?我這裏一物也無,求什麼佛法?」慧海問:「阿哪個是慧海自家寶藏?」祖曰:「即今問我者,是汝寶藏,一切具足,更無欠少,使用自在,何假向外求覓?」慧海即於言下自識本心,不由覺知,踴躍禮謝。9禪法不假傳授,若有一物或一法可以傳授,即非心地法門,而是仰仗他力的鬼神伎倆。故在宋朝的大慧宗杲時代,已見到有禪門師徒的授受之際,必燃臂香以表不妄付法,宗杲便以為:「禪有傳授,豈佛祖自證自悟之法?」(《指月錄》卷三十一),明末的漢月法藏,於其《五宗原》中,也特別提出此點。

然而在接應學者之際,或在考驗學者之時,禪師說有說無,都是方法;應人、應時而對同一事物,可說有,也可說無,作用則完全一樣,同在擊破學者的偏執。

例如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七,介紹馬祖的弟子惟寬,有僧問他:「狗子還有佛性否?」他說:「有。」僧又問:「和尚您還有佛性否?」他說:「我無。」僧云:「一切眾生皆有佛性,和尚因何獨無?」他說:「我非一切眾生。」僧問:「是佛否?」他說:「不是佛,亦不是物。故云不可思議。」這則公案的發生,早於趙州的「狗子無佛性」。意謂在眾生而言,既有眾生也有佛,當然是有佛性的;若就徹悟的人而言,既入不可思議境界,還用得著佛性等的名目嗎?

又如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七,所錄馬祖的另一位弟子西堂智藏,說有一位俗士問智藏:「有天堂地獄否?」智藏答:「有。」問:「有佛法僧寶否?」曰:「有。」更問數問,智藏盡答「有」。俗士覺得奇怪,認為這不是禪師應有的觀點,所以說:「和尚您這麼道,莫非錯了吧?」智藏知他從牛頭系的徑山道欽(西元七一四─七九二年)那兒來,便反問:「徑山和尚怎麼說的呢?」俗士說:「他道一切總無。」智藏又問:「汝有妻否?」曰:「有。」問:「徑山和尚有妻否?」曰:「無。」智藏便說:「對了,徑山和尚道無即得,汝則不然。」此意是說,無執著人,當然一切皆無;有執著人說無,便成因果顛倒,自欺欺人!

尚有一則馬祖弟子大梅法常的公案,也見於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七,記述馬祖為了考驗法常,聽說他開法於大梅山,便派一僧前往,並教他如何試探法常。僧問法常:「和尚見馬師,得個什麼,便住此山?」法常云:「馬師向我道:『即心即佛』,我便向這裏住。」僧云:「馬師近日佛法又別。」問:「作麼生別?」僧云:「近日又道『非心非佛』。」法常云:「這老漢惑亂人,未有了日。任汝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心即佛。」僧將此回稟馬祖,馬祖宣告:「大眾,梅子熟也。」這則公案,是說明大梅法常,因聞馬祖說「即心即佛」而悟,自心就是佛,不假外求,是確切真實的「有」,他是因知有而得悟。嗣後又告訴他「非心非佛」,對於悟後的人,有與無,都是一樣,都是戲論,不必計較。但他是從「有」悟入的,不會懷疑他用錯了方法進錯了門。馬祖故意試他,他已知道了,豈能以馬祖另種手段,動搖了他的信念。

以禪的本身而言,既不講有,也不講無,禪是離言語思想的。說有說無,可以是應機的方便,如果執有執無,即成邊見而不是禪。禪於應機之時,說有說無,但視當時的情況而定,可能說有,也可能說無,或者說有說無乃至未發言時,通通吃棒挨喝

 

——聖嚴法師《拈花微笑|有與無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