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閒的要求,是為了生活得到調劑。單調的生活,過久了會令人厭倦;緊張的生活,過久了令人難耐。所以在西方的游牧社會,人們發現了一星期的七天之中,有一天要休息;在四季分明的農業社會,人們利用農閒季節,享受休閒生活;在現代的工商業社會,則利用週末、國定假日、慰勞假期,享受休閒生活。休閒活動的方式,仍不出上山下水的郊遊,以及各種娛樂、演藝、藝術品展示等場所的參與和欣賞。最值得注目的,即是目前國內外定期的修持活動,也多利用學校的假期及公共假日的長週末。我在國內舉辦的禪七是如此,在美國舉辦的禪七,也是如此。這與古時的士人階級,利用休閒,去參訪名山高僧的情節,是相同的。可見,佛門的修行活動,正是人間休閒生活的最高境界。
不過,從世俗塵勞中,抽身出來,過幾天修行生活,固然是最高境界的休閒活動,如果專注於修行生活的人,就未必覺得輕鬆自在了。故在《四十二章經》中有一則修行當如調琴的例子:說有一位佛的出家弟子,精勤修行,乃至深夜誦經,仍不得力,所以聲調悲緊,生起退心,準備捨僧返家。佛便叫他去問話,知他在家時,經常彈琴,佛就開示他:「絃緩不鳴,絃急則斷,緩急適中,諸音普調。修行亦然,既不可懈怠,也不得緊張。」這說明雖可以休閒時間來修行,修行不即是休閒,更非唯有休閒的時間才來修行。會修行的人,修行固然會比休閒更自在,不會修行的人,修行卻比沉重的工作更苦。所以佛陀垂示修行當如調琴,必須鬆緊適宜。
不會修行的人,對於修行的生活,會感到單調而產生厭倦、無聊、悶塞;對於修行的進度會感到乏力,而產生憂鬱、緊張、失望。其實這是人之常情、常態,任何過分及單調的活動,都會引發厭倦和不耐煩,所以人性無常,有時以樂為樂,有時則以苦為享受;有時以苦為苦,有時則以享受為苦。籠中的鳥,羨慕林間的鳥能夠自由翱翔,隨心所欲;林間的鳥,則羨慕籠中的鳥,不愁風雨,無虞飢渴。成人以賺取生活費用的工作為辛勞,兒童則每以新奇有趣的心態,摸觸並模仿成人的工作。視每項工作為謀生的工具時,便需要以休息、休閒來平衡身心的負擔,若以業餘的興趣來從事同樣的工作,此項工作,便是他的休閒活動。
我在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城,遇到一位退休了的工程師,他每天的工作量,超過了他的在職時代,因為他的經驗和熱心,使得好多的朋友都找他幫忙,既是幫忙,當然是義務的,而且樂此不疲,他以此為他的休閒生活。我問他覺得勞累辛苦嗎?他說那是他的pleasure(喜歡或消遣),雖也勞累,但不辛苦,差別在於沒有渴求的欲望和工作的壓力,所以是休閒活動而不是辛勞工作。
又如我國晉朝的田園詩人陶淵明的〈歸園田居〉所描寫的,早出晚歸的農耕情景,在他而言,是悠然自在的隱居生活:
種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;
晨興理荒穢,帶月荷鋤歸。
道狹草木長,夕露沾我衣;
衣沾不足惜,但使願無違。
正因為這種生活方式,是他喜歡的,也是他自己選擇的,雖然是在辛苦地日出而作,戴月方歸,但因無欲無累,所以通身自在。可是在另一位唐朝的詩人李紳所寫的〈憫農詩〉中,表現的農夫生活,就完全不一樣了:
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;
誰知盤中飧,粒粒皆辛苦。
農人在烈日之下鋤田,渾身是汗地工作,所以要知道我們餐桌上的食物,每一粒都是來自農人的辛苦。農夫以耕作為無可逃避的職責,既是他們謀生的方式,便有了生活的壓力,所以不是休閒。另一位五代的詩人顏仁郁寫的〈農家〉,也是看到了農家苦而未見田園樂:
夜半呼兒趁曉耕,羸牛無力漸艱行;
時人不識農家苦,將謂田中穀自生。
農夫的苦,不在於勞力,也不在於曬太陽,乃在於工作多而收成少,在欠收的情況下,再遇到官吏的橫徵暴斂,那就苦不堪言了。上面兩首詩是勞苦加上窮苦,物質的貧寒,造成心理的悲愴,才是最大的苦因。
再說修行生活,以一般人所見,僧人的自在悠閒是值得羨慕嚮往的。坐禪時的寧靜、拜佛時的安逸、動作時的輕緩、說話時的安詳,好像跟忙碌的塵世間,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上。因此在據說是清朝順治皇帝所寫的〈悟道詩〉中,要說:「百年三萬六千日,不及僧家半日閒。」因此而有一些人,以為僧人是無事可做的閒人;當他們自己無事可做的時候,便去山上找僧人聊天消遣,享受可口的山蔬;在山上度過一、兩天的閒日子之後,又覺得尚有許多事情要做,便又下山忙碌去了。
其實,僧人絕對不是閒人,修行生活也絕不是無事可做,更不是常有美味的素齋可吃。僧人的戒律生活,講求節儉樸實,身無長物,將衣食住行的物質條件降至最低限度,不得有任何娛樂等所謂演藝、藝術的欣賞,將眼耳鼻舌身等五種官能,從色聲香味觸等五種外境,盡量隔離。故從外表看,僧人的生活,不僅清苦,而且冷漠,但這確是能使他們從物欲的牽累,獲得解脫自在的最好方法。這是從身清淨、口清淨,而至意清淨的基本要求;意清淨已是禪定和智慧的範圍。
至於修行禪定,先從制心於一開始,制心的方法,是修行禪數或禪觀,這要付出很大的耐心和毅力,用持誦、禮拜及坐禪等方法,達成制心的目的。如果業重障深的人,未修禪定時,身心尚不覺得痛苦;進入修行禪定的生活時,身障、心障,層出不窮,使他認為不是修行的根器而生退道之心。這種人,最好的辦法是以發心為大眾服勞役,為常住做苦力,不求成就,但求消業,日久之後,得失是非、名利物欲之心漸淡,即使未得深定,其心已漸清明。
故在修行階段的修行生活,除非已經認定這是你想走和當走的路,否則不是一條輕鬆愉快的坦途。所以每當有人向我請求准予出家,我都會一再強調:修行很苦,出家很窮,必須以入地獄受苦報的心理準備來求剃度。不要幻想,以為寺院生活清淨無惱,猶如天堂淨土,否則還是在家修行好了。我們在教授初級禪訓的課堂上,也說明打坐有益於身心的健康,有病治病,無病則健身益智。在我的一篇短文〈坐禪的功能〉裡(此文收於《禪的體驗.禪的開示》一書中),列舉了坐禪的十種心理的效果及十二種生理功效,治十二種疾病。其中包括安定情緒及治療高血壓。可是,若想報名參加精進禪七時,情緒不穩及高血壓患者,便無法被錄取了。因為禪坐養生,是業餘的健康休閒;精進禪七,則是全生命的投入,若沒有健全的身心,便無法承受緊密的修行課業。正軌的禪修生活,是一種嚴格而近乎嚴酷的鍛鍊,要把一個滿是缺點的普通人鍛鍊成銅筋鋼骨、鐵膽冰心、佛面菩薩心腸的大禪師,必須如孟子所說: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。」20一般人非驕即餒,非貪即瞋,欠缺調柔、慈忍、厚重、堅毅的氣質,所以不是大器,不能有大擔當。剛強於內者必驕慢於外,怯懦於內者必畏縮於外。多半的虛驕,是出於自信心的不足,虛張聲勢,色厲內荏。這些毛病,都得用禪的鍛鍊來改善。禪的修行,能使懦者立,頑者廉,狂者謙,剛者柔。清初的戒顯禪師,即把禪師們的鍊眾方法,比照《孫子兵法》,編集成十三篇《禪門鍛鍊說》一卷。今日也有些青年學生在我這裡打完禪七之後,表示如同受了一次禪門的入伍訓練;其實禪七或禪修應該比軍訓更加嚴格,軍訓只管制身、口的行為,禪修更重要的則是管制心的活動。禪修的生活規則固然嚴格如同士兵的入伍訓練,但在幾天下來,習慣之後便能不以為苦了。至於內心的昏沉、散亂,貪、瞋、無明等的煩惱,像是夏天的蒼蠅、秋天的落葉,揮不勝揮,掃不勝掃;幾天後,便有精疲力盡無可奈何的感受,以致心浮氣躁,情緒低落。不論長期或短期的定期修行,初學者多半會發生類似的狀況。
長期修行,是指終生出家的人,初修之時,可能尚有些新鮮感,把成佛開悟、解脫生死,看得比較容易,用功也比較精進。一段時日下來,舊習氣、老煩惱一一重現,修行不能得力,往往自覺身不由己、心不由己地被外境所轉而不能自主,距離修行的目標似乎愈來愈遠,悟境遙遙無期,煩惱則像鬼魅附身。此時,會回憶在家時的情況,發覺出家愈久煩惱愈重,倒不如在家修行,既少煩惱,又增福慧。像這種人,若不還俗,便希望換一個環境,或到寺外去緩和一下心境。此正如《六祖壇經》所說的笑話了:東方人求生西方淨土,西方人求生何處?大概反以東方的娑婆世界為淨土了。但此亦正是凡夫的常情常理,一般人以打球、下棋、歌舞等為消遣的休閒活動,如成了職業的球員、棋士、演藝人員,則又需求另一方式的休閒活動了。
不過,修行不是職業,不得追求成就感的滿足,也不應有任何的心理壓力。馬祖道一禪師說「平常心是道」,21道在平常日用中。修行的過程,便是修行的結果;不求離苦得樂,但能踏實地注意方法,把握方向就好。在一次又一次,乃至千百萬萬次的失敗和錯誤之後,水到自然渠成。修行的過程中,常見山窮水盡的情景,若不氣餒而繼續以平常心走下去,必然會發現峰迴路轉的又一段前程。如果實在太累了,何妨在修行途中略事休息;故於各種修行方法,多有期限,一七日乃至七七日,九十日乃至半年,乃至三年為期,修畢一期,再修第二期,依次漸進,不求急功。即在同一期中,也應以持誦、禮拜、經行、坐禪、處理衣食便溺及清潔生活環境等並行兼顧。時時心隨身住,念念心繫於法,不昏不散,不急不緩,輕鬆自在。長此以往,便可做到修行與休閒無別的程度了。一個大修行者,雖然終日忙碌,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無事人,在他的心中,無風無浪,無雲亦無雨,萬里晴空,亦無日月。他已念念不離修行,故無須刻意修行;他已念念處處安閒,故也不用休閒了。
——聖嚴法師《拈花微笑|休閒與修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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